|
(一)
他离开已经有一年。
周书逸无数次望着天空,期待着某一架从美国飞向台中的飞机,会停靠在眼前,机舱门打开,身穿蓝色衬衫的青年笑着从远处跑过来,告诉他:
周书逸,我回来了。
可是,没有。
历经太多次失望之后,再高涨的情绪也会冷却,周书逸渐渐不再抱有希望。
等不来的人,那就没必要再等。
他走向公司,平静地开始自己的生活。
波澜诡谲、风云莫测的商场里,周书逸渐渐学会了很多事情,年少时不成熟的认知在狡诈的生意场上被一次又一次地瓦解、粉碎、再重铸。他无数次想起和父亲交谈的那个晚上,那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直面这个撑起集团一片天的男人,却被他一句话打击得节节败退。
过来人的话,多数在岁月里淘沙,对于年轻人来说,往往只需要一击,就能够毙命。
他问,“周书逸,没有我,你算什么?”
我算什么?
周书逸迷茫地看着,身体却仿佛被人重重击了一拳,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他踉跄几下,稳住狼狈的身形,抬起头定定看着冷静到几乎有几分残酷的父亲,那双向来漫布着慈爱目光的眼底此刻溢满了说不出的轻蔑,他知道这种眼神,那是他看向蝼蚁时,专属的姿态。
一瞬间,周书逸的心里骤然翻涌起巨大的委屈。
在爱里长大的矜贵少年,被蜜罐浸泡过,自然不懂得什么是命运的恩赐。所谓恩赐,便是来去不由己,得失不随人。
显赫的家世、如山的财富、姣好的容颜,这一切锦上添花的荣耀,看似与他息息相关,实则又毫无关联。
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无需多复杂的揣测就能明了的言外之意,清楚到叫人几乎无法忽略。周书逸当然不会迟钝到这个地步,他紧张地皱起眉,很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周书逸。可是怔愣了很久,才发现所有的台词都像在狡辩。
他能拥有什么?
他想起高仕德?可是他也已经不要他了。
所以周书逸,你到底算什么?
他这样问自己。头顶传来熟悉的温度,那是父亲的掌心,他怔怔抬起头,对上那双如往常一般慈爱的双眼,眼泪霎时滴落下来。
“我知道了。”
周书逸认命地闭上眼,他已经知道了,作为家族的一员,荣耀的背后,应该肩负的责任。
是孤独。
(二)
选择读研,周书逸过的并不算轻松,他一边学习,一边在父亲的安排下开始慢慢接触公司的事务。
谈判桌从课本搬到了现实,周书逸沉默地看着眼前两只你来我往笑里藏刀的老狐狸,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战场。曾经毫不在意的一切,在尔虞我诈的商场面前,哪怕是一分一厘,也要锱铢必较。
周书逸天资聪颖,普通人即使是照葫芦画瓢,也能学个七八成。更何况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和资源来琢磨,努力、指导、经验,常人求而不得的宝贵加成令他成长得格外迅速。没过多久,一纸调令传来,周书逸开始独挑大梁。
他没有让任何人失望。
不到两年时间,诚意副总之名便传遍了整个集团,凭借其雷厉风行的手腕以及敏锐的商业头脑,周书逸成功啃下了了行业里最后一根硬骨头,交出了一份令所有人都喜出望外的答卷。
与之而来的,他变得更加忙碌、沉默,朝九晚五的生活渐渐变得愈发颠三倒四,从熟悉的地方醒来,也在这里睡去,昏天暗地的工作压垮了他的身体,却也让他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解脱。
周书逸知道,自己只是需要一管麻醉剂,人往往在过于专注一件事情时便会下意识忽视掉很多东西,这样的忽视如同饮鸩止渴,至少能够让他挣扎的内心得到短暂的放松。
譬如情感。
他总觉得自己没那么想他。
或许只是因为第一次被背叛的滋味太痛苦,他一时不能迅速从中抽离,才让这段感情显得格外刻骨铭心,但久而久之,其实回想起来,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人生就是一辆开往坟墓的列车,但人并不会只有一种选择,路途万千,也许换一个站点,也会有不同的但同样值得奔赴的选择。
他这么安慰自己。
周书逸一点点摸上右手的手链,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摘下来。
就一次。
他告诉自己。
就这一次,让我想你。
(三)
国中的那棵香樟树,又开始庇护下一代年轻人。
周书逸偶尔会在树边停下,望着树上的刻痕,想起他如白痴一样青涩的青春。
他在那里遇见了一群爬上墙头的少年,白色校服神采奕奕, 意气风发的同时,却也不乏反差的萌态,羞涩地用还未进入变声期的声线朝他问好。
周书逸点了点头,回之一笑。
他长相偏年轻,只是穿戴得一丝不苟的西装或多或少的也让他变得不那么让人亲近。他轻轻笑了笑,看着那群少年扔过书包,潇洒地从墙头一跃而下。
望着他们的背影,周书逸觉得,大概这就是青春。
多么美好的时候啊。
可惜他的青春,并没有那么离经叛道,只是愤愤不平地站在第二名的位置上,朝着第一名的位置追逐。
无趣,却又偏偏乐在其中。
他尚好的青春,其实一直都是那个人。
周书逸不知不觉间又不争气地回想起了过去,他不想怀念,大脑便放了空,恰逢此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他抬起头,眼里还有几分未曾反应过来的茫然,下意识的疑问还未问出口,眼前忽然被某个掌心包围。
炙热的、青涩的,熟悉又陌生。
与此同时,慌慌张张的周书逸三个字在脑海炸开,周书逸皱了皱眉,后背陡然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满心的疑惑随着少年的出现慢慢揭开。
“学长好。”
周书逸眉心微展,却仍是疑惑:“你认识我?”
“当然,”少年抱着篮球,俊秀的脸上笑容如阳光一般灿烂,“学长一直是我的偶像哦。”
“谢谢。”周书逸回道。
“总、总有一天,我会努力成为和学长一样优秀的人。”
“是吗?”周书逸愣了一瞬,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那你加油。”
他只是有些恍惚。
原来在他追逐别人的日子里,也被另一个人当做目标追逐。
命运真的很奇妙,周书逸心里想,那些看似纯真无邪的岁月里,是否每一个人,都有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回过神,拍了拍少年的肩头,从胸口的签名中得出对方的姓名。
“你会比我更优秀。”他平静地说。
“我会的。”少年重重点了点头,目光专注,言辞恳切:“那拜托学长等等我,我一定会追上你。”
他双颊泛上可疑的红,眼神却诚恳:
“未来,我一定会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周书逸顺着他的眼睛望去,那双青涩的眼底,充斥着少年人惯有的认真,那么明亮,那么耀眼,就像很久之前,某个夜晚,坐在长椅上的他和高仕德。
[君の未来には僕しかいない]
你的未来只能有我。
周书逸轻轻扯了扯嘴角。
骗子。
他抬起头,目送少年远去,接着转过身来,独自一人面对着香樟树,涩然一笑。
锋利的刻痕也慢慢淡了。那个曾经说一直要走在他前面的恋人,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人总要向前看的,倘若只是被一个人短暂迷住了视野,何苦要一直纠结。
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那些看起来和谐美好的表象,在荒蛮的时间面前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
知道了吗?周书逸。
所以不可以再胡思乱想了哦。
(四)
天桥是类很特别的建筑。
站在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望着被夜色覆盖的城市,就好像立于人群的中心,在天桥上的所有声音,由中心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今夜的台北是座雨城。
淅淅沥沥的小雨,有节奏地砸在石板上,伞顶传来的声音极其规律,周书逸的心情却并不平静。
“我喜欢你。”
明亮到几乎有些刺眼的双眸,璀璨得像阳光之下一块块碎裂的玻璃,周书逸猝不及防地被吸引进去,而后艰难地移开视线。他清楚地知道不可能,也明知该拒绝,却在开口的刹那,心神莫名其妙恍惚起来。
[我喜欢你。]
[ダイスキダイスキ]
他只是在想,三年前他在天桥告白高仕德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副蠢样。
——年轻的、莽撞的、真挚的。
也是他回不去的。
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他周书逸喜欢高仕德,更恨不得一口气就许完二十二岁、勉强还能称为少年人的一辈子。
可是一辈子那么长,一人障目,那时的他们总归太年轻。
“对不起。”
周书逸自嘲一笑,平静地给出回复。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觉得有点恍惚。时间教会人很多事情,比如如何云淡风轻地拒绝一个人,但在这一点上,周书逸自认学的很糟糕。
他低着头,刻意忽视掉那双炙热到有些烫人的目光,松开伞柄,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如果是他。
如果眼前的人是高仕德。
他还会拒绝吗?
周书逸忽然觉得一阵无力,雨点打在身上,又疼又冷,他渐渐抬起头,看着两边还未黯淡的霓虹,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情之一字,原来最像瘾。
他总以为自己能够戒得掉,却还是在与高仕德有关的场景里轻而易举的就能想起与对方有关的所有过往。
多么可笑。周书逸想,原来他所有的努力,从头到尾都只是自欺欺人。
注定淡不了的东西,就算加再多的水稀释,也无法溶解。
同理时间。
他慢慢走下天桥,走完最后一段阶梯,双腿便如脱力一般,浑身发软,整个人狼狈地跌倒在地。
抛去往日里严整的形象,全然不在意地坐着。周书逸蜷着身子,眼眶不知不觉间已然变得通红,垂落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成拳,死死抵在唇边,不肯发出一丝声响。
他静静地哭着,不为任何人。
只为他自己。
(五)
那个名字出现的太突然,五年了,他一时没有半点防备。
周书逸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座被人群包围得水泄不通的大厦,着手理了理衣装,深吸一口气,抬步走上前。
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令人颤抖的声响,法务代表还在耳边陈述着被收购公司的战略规划,一板一眼的名词就像机械一般源源不绝地传输至他耳里,周书逸却仿佛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他只是堪堪停在距离那人两三米的地方,手指微动,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皮,收敛在西装革履下的阴郁气场如潮水一般彻底铺开,一瞬间,躁动的空气安静下来,喧闹的欢呼变作暗自讨论的窃窃私语,到最后,只剩下耳边一声文件砸在地板上的声响。
该来的,总会来。
该遇见的人,还是会遇见。
原来时隔五年,被背叛的心情从未有过半分冷却。
周书逸从未觉得命运是如此百折千回的事,就像绕了一大圈,兜兜转转,总是会回到某个起点,不同的是,很多情境,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感觉。
他想笑。
周书逸觉得这一切实在是讽刺,他居然很想笑,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啊,被一个自己完全信任的人欺骗是什么感觉,苦涩?难过?愤怒?然而事到如今,竟然只剩下平静。
这才是好笑。
他轻轻踏出一步,先于众人惊呼之前,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怎么还是这么一双会骗人的眼睛呢?
深情、无辜、专注,如受害者一般无害的眼神,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好像被背叛的人是他一样。
周书逸不懂,他也不想懂,曾经他千百次难为自己,只为了给对方一个合理抛下自己的借口,如今想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而现在,也没必要了。
高仕德回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周书逸终于抬起手,眉头微皱。
透过玻璃的光,那颗熟悉的泪痣再度落进高仕德的视野。他恍惚了一瞬,看着眼前的周书逸,好似回到了那个暗恋的夏天。
香樟叶片洒满阳光,树下却弥漫着一片难以消散的阴翳,云边的小小少年,回过头背对着天边,朝着路边的男孩伸出手掌。
他眉间带笑,声音坚定,洒脱又任性,凝聚着所有的光亮,就站在他视线的正中心,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里,也不过如此。
高仕德难得的分了神。
掌间的力度带起一阵风,那双曾在记忆里温暖的手,毫不留情地重重挥下,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在办公室里,一瞬间打碎了所有绮丽的幻想。
谁也没想到,这一巴掌,竟然真的会落下。
毕竟五年前,他们也曾是最舍不得彼此的人。
年少无知的青春期,懵懵懂懂的校园爱恋,最后败给惨淡的现实,好像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更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即使有人赢了,那也不会是他们。
尝过被背叛的滋味后,很少有人能再鼓起勇气对另一个人掏心掏肺,他周书逸或许在情感方面一窍不通,但也不至于在同一个地方连栽两个跟头。
聪明人犯一次错,就会敏锐地收手。
更何况周书逸。
大名鼎鼎的周书逸,锱铢必较的周书逸。
可那又怎么样呢?
周书逸收回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轻轻扯了扯嘴角,在一众惊愕的目光里静静垂下头。
他想。
我等你五年,你受我这一巴掌。
很公平。 |
|